一
父親已經去世十幾年了,但我對他的記憶卻歷久彌新。
我和我的丈夫在一所偏遠的山村小學里教了許多年的書。父親曾經兩次到這里來看望我們,而父親的這兩次看望使我終身難忘。
二
寒假里,當我以八塊錢的價格賣掉丈夫買來給我過年的那雙皮鞋,還了店鋪里的最后一筆欠帳時,我們已經幾乎是身無分文了。當別人提著沉甸甸的貨物回家過年的時候,我們有什么理由可以兩手空空地回到年邁的父母身邊?于是我們決定,守著那份篤厚的恩愛,我們就在學校過一個清貧的春節。
大年三十,父親大汗淋漓地來了。我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得悉我們的窘況的。他走完了那條三十好幾里長的山嶺,給我們送來了一只雞,一塊豬肉和一些年糕、蔬菜。
我陪父親到村里去走走。在供銷社門口,許多人圍著一個屠宰攤買豬肉。我忽然想起,父親最愛吃豬蹄。就猶猶豫豫地擠到攤主面前,說:“師傅,給我一個豬蹄吧。”話剛出口,我就后悔了。我口袋里是一分錢也沒有,家里恐怕也所剩無幾了。而是大年三十呀,“賒帳”二字如何說的出口?那攤主從身后的竹筐里拿出一個豬蹄,對我說:“豬蹄賣完了。這個豬蹄是我自個兒留著過年的,你要就給你吧。”他的孩子是我的學生,對我特別熱情。待他過了秤,我接過豬蹄滿臉尷尬,輕聲地說:“豬蹄我先拿走,錢回頭我給你送來。”
父親不知什么時候也擠到我身邊,他從口袋里掏摸出錢,遞給了攤主,嘟嘟囔囔地叨念:“我老得都快走不動了,那還會掙錢?我這錢還不是你們年輕人給的?”
我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,把涌上喉頭的哽咽吞下去,提著豬蹄轉身走出了人群。
三
我那目不識丁的父親,在艱辛的勞動之余,依靠賣龍須草和他的堅韌,把我們兄妹五人送進了學堂。當我最小的妹妹師范畢業,走上工作崗位后,父親似乎一下了蒼老了許多。最要命的是父親患了嚴重的哮喘病,每到秋冬兩季,他老人家常常喘得透不過氣來。
那年,我因難產而動了手術,不僅失去了我那與這個世界尚未謀面的兒子,而且,我的腹部因感染而嚴重發炎。鄰里鄉親都說,鱸魚對幫助我身體的康復是很有效的。可是二十好幾塊錢一斤的鱸魚,對于我這個月收入百來元,又花了近萬元醫療費的家庭來說,幾乎是可望不可即的。丈夫每次買鱸魚回來,都是滿臉悲壯。在我的一再堅持下,我停止了食用鱸魚。
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秋日,父親又來了。他是穿著蓑、戴著笠、走了三十多里泥濘的山路來探望我的。我知道父親這么做是為了節省八毛錢的車費。
父親給我帶來了五條小小的養在海水里的活鱸魚。他的哮喘病又發作了。他大口大口地喘粗氣,連續不斷咳嗽,以致他老人家大半天都無法開口說話。直到他緩過來以后,我才從他那斷斷續續的敘述中,了解到這五條鱸魚的來歷。
為了能夠讓我吃上鱸魚,我那年邁體衰的老父親,居然獨自一個人駕著竹排,出海去釣鱸魚。這風雨交作的天氣,原本就不適宜釣魚的,因而,這五條小小的鱸魚,父親整整釣了三天。
啊,父親!我完全可以想象,在這三天里,您出沒在風浪之中,為女兒垂釣,需要忍受多少艱辛,又飽含著多少慈愛!您老人家的哮喘病,可是在海上復發的么?
父親又咳嗽了。他捂著胸口,弓著身子,沒命地咳著。我多想為他老人家揉揉胸口捶捶背呀!可是纏綿病榻的我,連這一點孝心都沒能盡到。
我淚流滿面。
四
這豬蹄,這鱸魚,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。
作者林華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