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底的東北,天正冷得來勁。清早,太陽像蒙上層白布似的,溫吞吞不敞亮。半山腰老李家的炊煙鉆出得早,在掛了厚厚霧凇的樹梢纏繞很久才裊裊散去。
院子里,兩只健碩的大公雞伸長脖子咯咯叫了幾聲飛上窗臺取暖,李嬸兒將一盆拌好的雞食放到房山頭的雞圍欄里后,它們立即從窗臺飛落到地,支棱著膀子飛跑進圍欄,霸占陣地,把其它雞鴨擠得不敢近身。
“他爸,天不早了,后山你劈的枯木半子該去推回來吧。”李嬸把兩只手往圍裙上蹭了蹭向著屋里說。
“嗯,正要去呢。”老李答應著從屋里出來,推上推車出了院,李嬸拿上繩子關了院門緊跟上了老李。
沿著山腰地往前走,空曠田野被一層層的厚雪蓋得嚴實,田野里除了幾棵斷莖草,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,遠處傳來一聲接一聲的鞭炮響,聲聲提醒著他們:年近了,下午兒子兒媳就要帶著孫子小剛回家過團圓年了。這樣,鞭炮的節奏聲里,他們的腳步更有了勁。
“城里的電啊火啊的,機器化,燉出來的肉又柴又硬,沒味道,咱這枯木半子火燉的公雞肉才好吃吶。”老李邊把一捆劈好的柴放到車上邊說。
“要擱早些年,枯木半柴放這兒晾,還不早讓人撿走了,看看現在,放這兒晾十多天,就這么晾著,沒人撿。”李嬸往柴上攏著繩子說。
“都進城嘍,可咱不稀罕,咱稀罕這老樹根,別看枝干枯了,老根開春還能發新芽。”老李搓了搓兩只凍僵了的手說。
這時,幾片稀零雪花飄下來,剪紙花般落在李嬸的肩上,她呵了口熱氣,一片雪花飄悠悠落進嘴里,她覺得涼絲絲的帶著股清香味兒。
太陽升起來時,他們已裝好了滿滿一車柴,推到上坡時老李才覺得腳步沉重。
“早些年,莫說是推一車柴,就是背著一車柴,俺也背不彎,腰不抖,可如今老嘍,不中用了。”他自言自語道。
“要是不老,你還不成精了?”李嬸喘著粗氣說,“老頭子,給兒子打個電話吧,看他們上路沒,要是沒上路呢,咱們歇會兒,喘喘氣。”
“也行。”老李把推車支在路邊,從兜里摸出電話,熟練地按下了十一個電話號碼,那端傳來嘟嘟聲:“爸,等我們著急了吧,我正要給你們打電話呢。”是他們在市中心醫院上班的兒子大剛。
“沒有,路上慢慢開車,注意安全。”老李故意把語調放慢說。
“爸,剛接到通知,我們院全體醫護春節不休息,武漢發生了大疫情,春節期間疫情可能會蔓延,醫護都要堅守崗位。”大剛在那頭說。
“堅守崗位?那年三十總該騰出空兒回來吧?家里的年豬肉你們還沒吃上一口呢。”老李的語氣沒有那么平和了。
“年三十……也不能陪你們過年了,我和雅麗都得上班,她是護士長,也不能歇。”大剛委婉地解釋。
“那,小剛呢,我大孫子咋辦?”老李把電話使勁兒往耳朵上貼了貼說。
“爸,下午我把小剛送到往咱們老家去的最后一趟汽車上,這趟車不是路過村口么,你去村口接他一下吧。”那邊,大剛的電話里傳來了嘈雜人聲。
“什么?你把孩子扔在車上,丟了咋辦?”老李凍得通紅的臉更紅了。
“沒辦法,爸,我沒時間,再說,小剛也該鍛煉鍛煉獨立性。我這邊有患者了,您接到小剛告訴雅麗一聲吧。”大剛說完把電話掛了。
那邊電話掛了很久后,老李才把電話從耳邊挪下來,促著眉頭望向家的方向。
“你望著啥呢?兒子不說下午回來嗎?咋啦?”
“咋啦?剛才通電話時你緊湊在我身邊,不也聽到了么。”
“聽到了。”李嬸臉上的笑早僵了,一片雪花飄落在嘴邊,她銜進嘴里,又涼又澀。
兩個人推著車慢騰騰到家門口時,一只鵝伸長脖子嘎嘎叫著,像是在迎接他們回家。老李這才回過神來,把車上的柴往下卸,剛一動身子,腳被一根散落的柴棍絆了下,踉蹌了幾下要栽倒,他本能地伸開手撐住地面才穩了身子。穩住后,覺著手心又涼又疼,張開一看,是小沙粒硌出了紅血點,血珠正頂著沙土往外鉆,他剛要往褲子上蹭,李嬸按住了他的手,屋里取了紗布給他擦,說:“多大事兒啊,不就是兒子不回家過年嘛,咱領著孫子過年,照樣!”
“誰不曉得呢,咱兒子有大局觀念,咱得支持。”老李邊說邊把柴往柴棚里搬,“你去把那只最俊的大公雞抓來吧,晚上,咱用這木頭火燉雞。”
冬天的日頭轉得快,老李和老伴在屋里忙著殺雞燉菜的時候,院門響了,老李激靈一下放下手中的燒火棍迎出門,李嬸也把手拿的菜盆放下,兩手在圍裙上蹭了又蹭。
可門外進來的卻是兩個帶口罩夾筆記本的人。老李端詳了一下,原來是村長大奎和婦女主任。“大奎,你們咋戴上口罩了呢?年輕輕的就怕冷啦?”老李轉過身倒著茶水說。
“李伯,沒看電視么,現在全國抗擊新肺炎,防冠狀病毒,國家要求咱老百姓呆在家別出門。”大奎說完拿出一份文件給他們讀了起來。
“這幾天電視里也說這個病毒在禍害人,我們一定遵守。”老李聽完后點頭說。
送走村長二人,李嬸說:“老頭子,我估摸大剛就是因為這事不能回家過年的。”
“那當然了,咱兒子覺悟高。”
傍晚,老李和老伴戴著口罩來到村口,等到渾身的雪花披掛成斗篷時,才看見一輛公共汽車駛過來,他們急忙挨到車門邊,車廂里空蕩蕩的只有一位乘客——戴著口罩背著書包的小剛。
大年初三晚上,小剛把爺爺的老年機放在枕邊后才脫衣鉆被窩,這是他每天睡覺前必做的事。這幾天來,大剛雅麗會利用吃晚飯時間往家打電話問候家人情況,并叮囑他們在家別出門,叮囑小剛好好寫作業,陪爺爺奶奶過開心年。
這會兒,小剛眼睛還沒合上,電話就又響了。老李伸手拿過電話,可這一次跟往常不同,電話里有大剛的頭像,老李擺弄著不知道怎么接,最后還是小剛鼓搗出來了聲音,原來是視頻聊天。
“爸、媽,晚上好。”
“大剛,你啥時回家啊?”
“爸,你和媽媽把我忘了吧。”沒等大剛回答,小剛就搶過了話茬。
“兒子,我們天天想你們呢。”大剛疲倦的臉上掛滿笑容,“爸,我們暫時還不能回家,昨晚院領導公布了支援武漢的醫療隊員名單,我和雅麗都在名單里。”
“什么?大剛啊,我看電視了,疫情很嚴重,會死人的,醫生也會被病毒禍害……”很久沒說話的李嬸終于急切地發了聲。
“別聽你媽的,大剛,爸支持你,你們安心去吧,我們會照顧好小剛,照顧好自己的。”
“兒子,放心去吧,我也堅決不拖你們的后腿!”李嬸咬了下嘴唇眼里閃著淚光說。
“爸、媽,安心等我們,為我們加油吧!”大剛瘦削的臉上溢滿了自信。
“爸爸媽媽我等你們回家!”小剛向大剛的頭像擺起了手。
……
視頻已經關閉很久了,老李還舉著手機不松開,忽然,小剛撲到奶奶懷里,哭著說:“奶奶,我要爸爸媽媽啊。”
“小剛呦,電視里說啦,這叫逆行,現在全國許多小孩兒也都在家等爸爸媽媽吶,他們的爸爸媽媽也是逆行人吶,我覺著這就像守候土地,只有守住了土地,咱們的老樹根開春才能發新芽啊。”李嬸邊擦眼淚,邊把小剛緊摟在懷里。
文\邱立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