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閱讀《本草綱目·草部》中有關曼陀羅的記載 ，勾起了我對村莊里生長的曼陀羅以及與之有關的回憶。
多年以前，村莊西邊的河堤上有一座將要倒塌的娘娘廟，旁邊有一大片空地，空地上生長著一大片曼陀羅。由于土質好，那片曼陀羅到秋天成熟后，一般能長到一人多高，成熟的籽粒是中藥材，每年的秋天村莊里都會有收購曼陀羅籽粒的商販。為了貼補家用，母親起早貪黑采摘曼陀羅的籽粒，用它的枯枝燒火做飯。曼陀羅果實的外殼有刺，村莊里總有一個人頂著挨扎后的疼痛，年年在采摘它的籽粒，收割它的枯枝，那個人就是我的母親——那一片曼陀羅是屬于母親的。
那時，父親在生產隊當會計，天天忙，別人家都是男勞力到離村莊較遠的山上砍楊柳樹枝燒火用。而母親為了不影響父親工作，就一個人就近收割曼陀羅的枯枝。家里孩子多，負擔重，一貧如洗，父親也不會貪占公家一粒米一分錢。面對緊巴巴的日子，母親不顧被曼陀羅籽粒外殼上鋒利的刺扎傷，也要采摘下來貼補家用。曼陀羅八九月份成熟，正是我們家里兄弟幾個開學季，母親賣給小商販的散碎零錢，除了給我們交學費和購買文具，還可以有余錢給我買喜歡的小人書，也正是母親用血汗錢換來的小人書開闊了我的眼界，引領我走上了文學之路。
記得有一天，學校提前放學，我路過破舊的娘娘廟，正看見母親一邊采摘籽粒一邊收割曼陀羅的枯枝。我走近母親，當母親接過我的書包時，我看到母親本來就粗糙皴裂的手指一片殷紅，那是曼陀羅的刺扎破母親的手指流出的血！我趕緊用書包里的廢紙給母親擦拭，十分心疼。母親沒有說什么，只是淡淡一笑，這笑包含的內容，直到我成家以后才明白。隨后我在母親的幫忙下，背起捆綁好的曼陀羅枯枝，枯枝上的刺扎在身上鉆心疼，因為曼陀羅的中藥屬性，扎在后背有麻木的感覺，我第一反應是想放下，但我最終沒有放下。因為母親每天不知道來來回回背多少趟，每一趟得忍受多少疼痛的煎熬，母親的身體得受到多大傷害啊！
放學時，如果沒有風，我走出學校的大門，就會遠遠地望見我家茅草屋上土坯煙囪升起的炊煙，慢慢地向村莊外蔓延。村莊外的草地上、樹林里、麥地中飄渺的炊煙，一定有我家升起的炊煙在里面。我走過一片草地和一片麥田，離家就不遠了，這時就會聞到一股略帶微澀的味道，那一定是母親在灶膛里燃燒曼陀羅枯枝的味道，這種味道一直到我長大后，有能力到山上砍楊柳樹枝，才漸漸聞不到了。
許多年過去了，母親因病離開了我，村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，泥濘的土路變成了水泥路，曾經長滿曼陀羅的空地上鋪上了地磚。曼陀羅逐漸退出了村莊，只有村莊外還有一片殘存之地。村莊里沒有了母親，村莊里沒有了曼陀羅，母親不會疼痛了，村莊也不會疼痛了。在沒有母親的村莊里，再也不會升起曼陀羅味道的炊煙，再也不會有我熟悉的味道了。
每當曼陀羅成熟的季節，下班時候路過那一片殘存的曼陀羅地，總覺得母親還在彎腰采摘曼陀羅的籽粒，真希望她直起腰身與我的目光相逢。然而，秋風吹拂的曼陀羅叢中再也沒有了我母親的身影。
作者:高堅
